神明身子猛然一震!
他似是要挣脱,但重劫死死按住他,将他的手腕分开,固定在蛇口左右的两根利齿上。
挣扎中,神明如雪的长袍褪开一线。苍白而消瘦的肩胛露出。一条晶莹如流光的小蛇,就盘踞在他的血肉中,深深洞穿他的锁骨。
这亦是忘情之毒,足以锁住他所有的力量。
“要不要我替你做个决断?”
“你留在这里,与这座城同归于尽,将解药留给她。”
神明的身躯倏然静止。
只有一瓶解药,就算他拿到了,又如何?
他目光垂下,不再挣扎,白衣宛如一道月光,寂静地漂浮在狰狞的蛇口中,与那苍白的巨柱合为一体。
重劫冷笑,用秘银蛇钉寸寸划过他的手腕,在他如玉的肌肤上刻出深深的痕迹,蛇钉忽然用力,穿透了他的手腕,狠狠将他钉在了巨齿上。
鲜红的血液缓缓流下,将巨大的蛇齿染红。
重劫退开,抬头望着巨柱上的神明,他被钉成了永远的飞翔姿态,带着鲜血与创痛,飞向遥远而黑暗的天空。
他的笑容无比悲怆,轻轻按了下机关。巨蛇图腾缓缓向白柱的顶端升去,宛如飞天的龙。他的目光追随着神明,一直看他升到三丈多高处,与黄金之城、白银之城连为一体。
“如你所言,这只白柱,就是三连城唯一的弱点,它支撑着黄金之城的重量。只要瞄准你所在处的枢纽,湿婆之箭一定会令这座城灰飞烟灭。”
“你期待么?”
他轻轻一笑,猛然用力一拧。
一阵轻响传来,无数尖刺迸出,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蛇身。蛇首的尖刺深深探入了神明的身体,缕缕鲜血涌出,汇聚成一条猩红的幕布,从狰狞的蛇口中垂下。
血落声宛如更漏,在地底轻轻颤动。
神明不语,只默默承受着苦痛。一如沙罗树下潜心修行的佛陀,将慈悲与空明之心交付天地,无视魔王的折磨。
重劫缓缓跪拜:“你所求者,必能如愿。”
突然,一声低低的悲泣声打破了三连城的寂静。
神明即将沦入沉睡的心突然慌乱起来,他勉强睁开眸子,匆忙地搜寻着。
那是一抹水红,跪倒在巨柱之下。
痛苦浮现在神明眼底,撕裂了他最后的从容。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有一丝力量,将她从恶魔的眼底下赶走。她是多么幼稚、愚笨啊,竟然孤身闯入了三连城!
但,那支离破碎的心中,却簇拥着一团小小的欣喜。为了能再看到她的容颜,为了她能在最后的眷恋中,还能想起自己。
重劫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,但又迅速地恢复了平静。
“哦,捉住了一只小老鼠……”
他打量着相思。她的出现,出乎他之预料,但为这个毁灭的游戏增添了一丝乐趣。
“你是来救人的么?”
相思看着蛇口中流淌的鲜红血液,不禁凄声道:
“你怎能这样对他!你怎能这么残忍!”
她跪倒在地,痛苦得几乎死去。
这数月来,她拯救了无数人,成就了不朽的传奇,唯一对不起的,就是这个男子。是她一步步将这风神若玉的男子推向炼狱的深渊,是她连累他白衣尽染,满身创痕。
是她害了他啊!
重劫充满怜悯地看着他们,柔声道:“荒城在这里。”
相思的脸倏然抬起。重劫温柔的话竟让她无比恐惧!
重劫淡淡解释道:“两万荒城百姓在这里,就在地下。”
他伸出手,笔直指向脚下,脸上带着无尽温柔的笑,一字字道:
“他们,便是这座城的殉葬。”
京城一败后,他一路狂奔,赶在俺达汗大军之前退回了丰州滩,用铁骑兵和巨獒兵团将荒城的百姓全部俘获,囚禁在黑铁连城深处。
两万条鲜活的生命,便是他给这座城池最后的祭祀。
相思发出一声哀婉的*。她知道,当黎明第一缕阳光刺在这座城上之时,卓王孙就将携湿婆之箭而来,射落这座三连城。
那时,诸天俱焚,一切都会崩坏,不会幸免。
难道荒城中的百姓,都必须为这苍白的恶魔殉葬么?
她咬着牙,缓缓站起身:“放了他们,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!”
重劫淡淡道:“你?我对你已没有半点兴趣。”
他突然抬头,看着杨逸之。
那一刻,他的心头忽然充满了落寞。那曾是他多么珍惜的宝贝,于今,却将烟华落尽,成为灰尘。
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,宛如孩子的啜泣:“神说,这座城池将与我们,同归于尽。”
他轻轻挥手,一步步,向黄金城顶走去。
黎明的曙光,已然透过了深沉的霭岚,东天之上,渐渐凝露出第一抹苍青。
在阴霾笼罩的角落,重劫苍白的脸上,终于浮现出悲痛欲绝的笑容。
相思跪倒在巨柱下,仰望着巨蛇口中的杨逸之,化为飞翔的姿态。一如扑火的飞蛾,虽然看到了自己的命运,却依旧用温暖的微笑,迎接毁灭。
鲜血,不住从他的身体中流出,将苍白的巨柱染得班驳陆离,就像是千万年前,支撑天地的巨柱,在沧海中凝结成无尽苍凉。
她低头垂泪,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
杨逸之也凝视着她。他只希望自己还能够有力气,能说一句话,安慰一下她。
但他不能。穿透肩胛的忘情之蛇、洞穿手腕的秘银蛇钉,已将他的力气完全耗尽,他只能默默凝视着她,带着无尽的眷恋。
还能守护她么?
重劫坐在黄金之城的顶上,凝视着那一缕缕正从四面八方飞驰汇聚的晨霭。
那是最光辉的颜色,却也是最深邃的哀伤。当它绽放的时候,毁灭亦将同时到来,无法阻挡。
那是神明的祝福,亦是神明的诅咒,让他失去所有抵抗的力量。
重劫轻轻解开白袍,*着身体,迎接着天地间最纯净的光辉。
那是他的沐浴。
然后,他拾起华服,一件件、一丝不苟地穿在自己身上。
那曾是他披挂在杨逸之身上的非天之王的冕服,于今,终于穿在他身上。
煌煌冠带,覆盖着他孱弱而苍白的身躯。一如暗狱之妖华,在毁灭前的刹那,尽情绽放在寂静的空城之中。
这是他最后的华裳,最后的城池。
他扬着头,一丝纯真的微笑浮现在苍白的嘴角。他拥抱着自己,静静地坐在黄金之顶,看着朝阳一寸寸刺破地平线。
那一刻,这个恶魔般的少年褪去了一切污浊、罪恶,他的目光无比清澈,只是一个寂寞的孩子,独坐在高高的屋顶上,静候着黎明的到来。